第十四章 坊里行(2)(第1页)
"这是张尚书的车架" 等了好半天,车架进完,张行才带着微醺来问那刘坊主刘老哥。 平素伶俐的刘老哥目送着车架入了坊内深处,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一般连连摇头:"不是张尚书还能是谁东都才建了二十年,大部分高官名门都是圣人赐下的宅邸,全都在洛水对面的洛阳县……反倒是如张尚书这等家大业大的,偏又入朝得势稍晚的几个,才在这沿着洛水或天街的坊市大置产业宅邸……张家已经搬来十二年了。" "也是好事。"张行随口而对。"刑部尚书住在咱们这里,作奸犯科的怕都不敢上门。" 刘老哥闻言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吐个槽,但明显又顾忌人多口杂,又硬生生给咽了进去,然后转颜提及了一件正事: "张校尉,你有个什么朋友下午忽然来找你,见你不在,说傍晚坊门关闭前再来。" 张行微微一怔,旋即追问:"可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齐地口音,却是锦衣巡骑打扮的人" 刘老哥立即点头。 张行情知是谁,再道一声谢,便转回住处,稍作洗漱,复又重新翻看起书来。 而到了距离坊门关闭前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那人果然如约而至,却正是秦宝秦二郎。 秦宝既然来了,却不说话,只是在院中闷坐,而张行作为此地主人也不理他,只是继续低头看书。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刘老哥家的小娘,她过来敲门,给张行送了一瓦罐醒酒酸汤。 "受委屈了" 张行万分道谢过去,回来摆出两个碗,分与秦宝,自己先喝了两口,这才询问。 "也不是委屈。"秦宝端着碗忿忿答道。"都城里的人个个滑不溜的,丝毫不露什么话把子,断难跟人说谁欺负了你……" "但总还是隐隐约约排挤你,膈应你,非但不把你当自己人,还时不时的提醒你,你是个乡下人,让你心里不舒服" "不错。"秦宝一时有些黯然。 "这有什么可憋闷的忍忍就过去了。"张行愈发不屑。"谁还没这一遭当日我去你们村里,不也是被你们防备着拒之门外吗天下各处,排外是免不了的。" 秦宝欲言又止,只是低头将一碗酸汤饮尽。 "有点忍不了"张行瞥了对方一眼,依旧微醺姿态。 "忍不了,尤其是有个姓李的年轻白带子,整日阴阳怪气,连带着其他人一并都不好与我亲近。"秦宝喘着粗气来问。"张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胆略有智谋的人,所以专门来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吗" "法子多得是。"张行难得展露笑意。"你家要是跟曹州徐大郎家一样有钱,那就简单了,今日请他们一起喝最新上市的酸梅酒,明日一起去逛温柔坊,后日去南市买新茶做新人见面赠礼,谁缺钱就给钱,谁缺马就送马……不用几日,你便是公认的东境及时雨秦二郎了。" 秦宝耐着性子听完,冷冷反问:"我若没钱又如何" "没钱的话,修为高深或者有名也行,家门高也行,反正要有些资本,谁有麻烦就拿这些资本出来帮谁出头……" "我跟你差不多修为,十二正脉你通了四条,我通了五条,算甚高明家中也只是有几十亩田,聊以度日罢了,至于说名声……一村一镇的名头有什么用还不如张兄你数百里负尸让人闻之心折。" "那就杀人呗!"张行双手一摊。"姓李的最贱是吧暗地里宰了……" "你当靖安台三大镇抚司二十八朱绶都是摆设吗" "那就打一顿!" "莫要开玩笑……" "也不光是开玩笑。"张行灌下第二碗酸汤,认真以对。"这些排斥本是寻常事,你非想快一点,无外乎就是施恩立威……而施恩靠本钱,立威靠狠劲,若是都做不到,便只能忍耐一时,靠本事、品性让人渐渐倾服,或者修为、官位上去了,有了个人的资本再说。" 秦宝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来问:"张兄你呢咱们来东都,本是我承了你的义举,结果到了东都,我直接入了中镇抚司的锦衣巡骑,你却来做没前途的净街……巡街校尉……心中不怨吗" 怨个鬼! 张行心中暗暗吐槽……且不说前线全军覆没而朝廷有意遮掩,以至于自己这种人不好太早招摇过市,只说自己伪作失忆这事,足以让白有思那心思缜密的小娘皮生疑,连个东都户口都没有,人家给个考察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连已经堕落到宛如帮会的净街虎都知道给七天考察期呢,何况是真正严密的锦衣巡骑! 这可是天子脚下的中级公务员! 放自己那个时代,别说试用期、考察期了,怕是能内卷到大逃杀玩起来。 所谓年薪百万程序员比不上年薪五万的公务员……这话在张行来的那个世界属于他这种键政键史段子手的段子,但在这年头,恐怕还真就是这样。 当然,心中如此,张行面上却丝毫不显,嘴上也高尚的过分:"不至于,若是你能替我往吉安侯府或者靖安台琅琊阁中借书不停,我倒是更喜欢眼下这种生活,一箪食,一瓢饮,一本书,身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不改其乐……岂不美哉" 秦宝怔了一下,明显有些敬意,但片刻后,他稍作犹豫,还是继续来问:"张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没有想着替你那位伙伴家中报仇什么的" "想着呢。"张行抬眼去看对方,吐字清晰、言语明朗,似乎陡然酒醒。"真想着呢!但我最起码知道,不到宗师境地,就不该有半点念头……而且不光是想着红山的事情,我还想着落龙滩的事情呢,可同样的道理,不做个尚书、封个侯爷,我也不会去往朝中找由头……男儿当自强,强了,才有资格想一些事情,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宝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些话想问你了。"张行忽然展颜而笑。 "张兄随便问。"秦宝也坦然自若。 "你家中不过几十亩地,却居然舍得让你去习武,舍得与你买马你一个村寨中的豪杰,教养这般好不说,遇到来都城的机会,也居然片刻不得迟疑……仅仅是因为人家白巡检长得漂亮"张行戏谑来问。 "我就知道瞒不过张兄的眼睛。"秦宝这次倒没有什么脸色变化,似乎是真的预料到了。"但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不足挂齿,或者反而说出来有些碍事……我曾祖父在东齐鼎盛时,乃是东齐一百二十郡中的一郡太守,祖父也是一位齐国执政亲王的录事参军,多少算是官宦人家……但到了大魏朝,你也该晓得。" 张行当然晓得,这些天他不停看书,虽说很多描述明显云里雾里,但对于感受过信息爆炸的他而言,另一些事情倒也算是一点就透。 比如说这东齐,其实早在大魏前身的大周时便存,而且一度据东境、河北而系淮东,煌煌然占据天下大势四五分;而大周与大魏,加上之前的一个朝代,明显是同一统治集团的内部更迭,都是一伙子以关陇为根本、遥控巴蜀的军阀世族自家换位而已……这种情况下,两国交战绵延达数百年,那东齐的统治阶层作为大魏、大周啥的主要军政对手,自然是要在灭国后被严重压制的。 实际上,不光是东齐故地,包括之前大梁所在的南方江东地区,因为一些缘故一直服从中原却始终没能纳入有效统治的北荒地区,都与朝廷有严重的政治隔阂。 而这,非但解释了为什么秦宝想出人头地,也解释了为什么徐大郎要嘲讽秦宝,为什么雄伯南与徐大郎这两个东境豪杰要救李枢 甚至也解释了,为什么杨慎与李枢的造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为什么朝中大贵族对这件造反案那么敏感,以至于将前线那么大失利都暂时撇了过去 要知道,当今大魏朝虽然一统天下七八,威望卓著,但不过传序两代而已,而功业极高、压得天下喘不过气的开国先帝也是以上柱国的身份先为执政、再握军权,然后趁着主少国疑,忽行政变,轻易取国的。 当然,这就扯远了。 见到张行点头,秦宝反而消气:"我不是说非要大富大贵,只是我父兄死的早,老娘一人将我拉扯大,常年对我有些说法,我当儿子的总得挣份功业回去,让她顺了那口气……原本我还想着,便是从军去东夷拼命也无妨的,今日因为机缘到了东都这里,怎么还能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呢" "所以想明白了"张行抹了把嘴,反问过来。 "想明白了,眼下能做的,无外乎是像张兄你这般男儿自强罢了!用心练武,用心读书,用心做人做事,迟早积累出自己的资本出来,不让人瞧不起。"秦宝长呼了一口气。"而这其中,我最有把握的便是练武修行了,我要认真修行,不与姓李的胡闹。" 张行点点头,将碗中最后一点汤喝完,催促不及:"那就好,这次我就不收你钱了……以前别人找我私下问问题都是要收钱的……早点回去吧,顺便告知白巡检,说我这几本书已经看完了,请她帮忙找些史书或文学名著来,不然又要书荒。" 秦宝怔怔看了看对方,放下碗,抹了嘴,直接去了。 秦二郎既走,张行往瓦罐中放了几枚铜钱后送还过去,又回到院中将最后半卷前朝史书读完,然后出去稍微饱肚,便转身回到院中做起俯卧撑等简单锻炼,为睡前打坐通脉做准备……而正当他大汗淋漓之际,院门忽然又被刘老哥拍响: "张校尉,张校尉在吗你日常巡街的伙伴忽然来找你。" 张行心中有异,但还是立即应声,待出门后果然看到是小赵在等自己。 "张兄。"小赵扶刀立在坊门内,毫无顾忌。"走吧,去水街……旗主刚刚有言语,怕你刚回来没有立足本钱,要把两月成例给你安家。" 张行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